13岁时我第一次读《多情剑客无情剑》，时至今日我记不清自己是第几次读《多情》。
我的朋友喜欢感叹“时光如流水”，13岁时的流水只及脚面，而如今，时光的流水恐怕已没至胸口。
15岁时我第一次读古龙，那一年我桀骜叛逆，那一年我满怀雄心却被放逐，那一年是我生命的转折点——那一年我读《多情》，读得随意又认真，读得漫不经心又刻骨铭心…今天的我又重新开始读古龙，如果可能，我希望《多情》是我最后的选择——回忆永远是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
从15岁到现在，间隔的十几年里我从没想过我会有重读古龙的可能。
然而十几年后重读古龙，我才发觉：有一些人是不能忘记的，有一些爱是无法磨灭的。
请原谅我的絮絮叨叨，除了回忆我一无所有。
2004年我第一次在古龙论坛上发文，其间目睹了许多人对《多情》的评论，其中大部分又集中在李寻欢的身上。
先是赞誉，接着是批评，最后是反思——也许这个过程才符合世人认识人或事物的普遍规律。
但在一片喧嚣中，我只感觉到自己被一种深刻的寂寞填满了。
我钦佩于王怜花解读李寻欢的《艺术家生涯》，耳目一新于魔界空明的《李寻欢的同性恋、自虐狂倾向》，释然于边城不浪的《为李寻欢正名》，但是没有人能触及我内心深处对李寻欢复杂的情结。
人人都说我爱你，可是有谁能真正理解你？
多少人爱你的文采风流，惊才绝艳，只有一个人爱你那备受时光摧残的衰老的容颜和温暖的灵魂——这么多年来我只遇上一个有资格说爱他的人。
因为她的胸襟和真诚，因为她深深地理解了他的寂寞和宽容——因为她是真的用生命去实践了她的爱。
因为爱着她的爱，我看到了这个男人的本质。
触目惊心的是这个男人的寂寞已深入骨髓，爱上他等于爱上寂寞。
他看透了生命寂寞的本质，永远一个人走在世俗的荒原上。
这样的人即使拥有再多也还是会感到寂寞的吧？
我想，爱上他的人在某个时候一定会很“恨”他。
为什么在得到了一切之后他依然还是那么寂寞？
难道友情、爱情都不足以温暖他么？
——所有的友情、爱情对他来说都不过是一路顺风。
他知道，他珍惜，他也曾希望这些东西可以温暖他，充实他。
可是他知道他不能。
他爱一切。
可是一切似乎都在摧毁他。
我想起一个神经质的天才曾说过一句话：一切障碍都在粉碎我。
于他，也一样适用。
“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他身上或多或少带着一些文人的自恋和感伤。
古龙塑造他时过于执著于形式上的美感，就象王怜花在《艺术家生涯》中写的一样，李寻欢将美学引入了真实生活，他过的是常人不敢想象的艺术人生。
——大凡天才都会这样自觉或不自觉落入生活的彀中。
只要不伤害到他人，什么样的生活方式无可厚非。
但我更欣赏的是他不经意流露出来的真性情。
多年过去，我依然记得他走在泥泞的道路上的那段感受。
“积雪已溶，地上泥泞没足。
墙角边当然也有些比较干燥的路，但李寻欢却情愿走在泥泞中，他喜欢一脚踏入泥泞中时那种软软的，暖暖的感觉。
这往往能令他心情松弛。
以前，他最憎恶泥泞，他情愿多绕个圈子也不愿走过一小段泥泞的路。
但现在，他才发觉泥泞也有泥泞的可爱之处——它默默的忍受着你的践踏，还是以它的潮湿和柔软来保护你的脚。
世上有些人岂非也正和泥泞一样？
他们一直在忍受着别人的侮辱和轻蔑，但他们却从无怨言，从不反击……
这世上若没有泥泞，种籽又怎会发芽？
树木又怎会生根？
他们不怨，不恨，就因为他们很了解自己的价值和贵重。 ”
我一直觉得很多时候李寻欢有一种隐然的傲气，不那么好接近，而这样谦卑的他却令人难忘。
在寂寞中感悟人生，这是他最经常做的事吧？
有一种人，他们的寂寞是与生俱来的。
活在这个世上，你永远想象不出他有多寂寞。
就象古希腊神话里化做水仙的美少年纳西色斯，不仅仅是因着自恋，还有看透生命本质之后的苍凉和无奈，于是他让自己永驻水边守侯人世的无常。
他的寂寞让人黯然，他的宽容更令人感叹。
宁可天下人负我，不可我负天下人——这样的人活着必定很累。
孙小红转述她爷爷的话说，一个人若是总不为自己着想，活着也未免太可怜了。
可是李寻欢却淡淡地说，一个人若总是为自己着想，活着也实在无趣得很。
他明明有还手之力却依然伸出手让蓝蝎子复仇；
他对杀死大欢喜女菩萨的游龙生说：我只知道他（游龙生）是我的朋友，别的我都不知道；
他对正打算拾起上官金虹扔在地上的银子的阿飞说：这里的酒比外面的好。你若要喝，我去替你倒一杯；
更不用说他对龙啸云一次又一次地宽容……
有时候，宽容敌人和宽容朋友一样困难。
宽容敌人，很可能等待你的是再一次的报复。
宽容朋友，也许对他来说是更深的伤害——你们之间原有的距离会拉得更远。
李寻欢不是神，凭什么做出神才会做的事呢？
——因为相信。
相信人性，相信爱，他的相信根深蒂固，最后终于结出善果。
我一直有个观点：做李寻欢这类男人的朋友一定比做他的爱人要来得快活。
放眼古龙笔下的男子，有几个不是把友情放在人生第一位的？
浪子无根，浪子最大的财富就是朋友。
在这个世界上，朋友是最宽容的关系。
我永远记得一句话：世上唯一无刺的玫瑰就是友情。
朋友应该是这个世界上除了亲人之外最能容忍你的人。
我从未质疑过李寻欢与阿飞之间深厚的友情。
最早打动我的是他们初次相识之后在马车上喝酒。
酒至酣处，李寻欢咳嗽的毛病再次发作。
阿飞静静地看着他，什么也没说。
李寻欢笑了，你可知道我为什么喜欢你这朋友？
——只因为你是我朋友中，看到我咳嗽，却没有劝我戒酒的第一个人。
情不自禁地，我就会联想到古龙身边的朋友，他们也是这样的吧。
明知他不能再喝下去了，也没有人会劝他。
——不是他们不爱他，而是他们太了解他了。
象他这样寂寞的人活在这个世上，除了朋友就只有酒了吧……
不要以爱为名义让他为你改变。
你是他的朋友，不是他的爱人。
做不到这一点你还是放手吧。
和这样的男人做朋友，他会贴心贴肺地对你好，重然诺，轻生死；但是做爱人，他留给你的只有满心的伤痛。
你会永远解不开心里的死结：在他心中到底是朋友重要还是爱人重要？
一旦你逼他做出选择就是你失去他的时候。
清人张潮说得好：求知己于朋友易，求知己于夫妻难。
李寻欢在阿飞的生命中远不止朋友的身份来得这么简单轻易，他在阿飞的成长过程中更有亦父亦兄的意味。
是他，在被田七、赵正义等人诬陷为梅花盗的当口还告诉阿飞要成名必须付出怎样的代价；
是他，一次又一次地试图从林仙儿的手中解救陷入爱的迷途中的阿飞；
是他，在阿飞饱受荆无命和上官金虹打击的绝境中鼓励他，唤回他的尊严和勇气。
……
没有李寻欢，阿飞的生命是不完整的。
可以说是李寻欢改变了阿飞的一生，而李寻欢饱受诟病的原因之一也在于此。
他涉入阿飞的生命太深了，深得似乎超出了一个朋友应有的限度。
他的教导和保护往往容易被人当成强烈的支配欲，甚至阿飞也对他有过误解。
为什么会这样呢？
有这样的想法第一是因为我们不相信会有如此深厚的友情存在。
我们可以相信古风里盛赞的一诺千金，义薄云天，为朋友两肋插刀，我们却无法想象两个朋友如何在琐碎的生活里慢慢经营他们伟大的友情。
很久以前看过一句形容爱情的话：一刹真情不假，可是爱情不等于只有那一刹。
这话放在友情上也同样适用。
为朋友牺牲的那一刻固然辉煌，但为朋友默默付出的漫长岁月要如何去想象？
毕竟这年头除了异性恋还有同性恋一说，两个男子之间的相知相契，再加上有个坏女人从中作梗，怎么看也有成为三流肥皂剧的潜力。
除此之外，最重要的是我们必须看到李寻欢和阿飞的友情所涵盖的内容。
李寻欢当时已有三十六七了吧，阿飞才不过是十八九而已，两人相差了十八九岁，如果李寻欢早婚（实际在古人看来并不算早），儿子也该有这么大了。
阿飞说他没有父亲——这当然是愤激之言，我猜在阿飞的心目中，李寻欢就算不能取代父亲的位置至少也可以算得上是半个兄长。
古人喜欢说，长兄如父。
李寻欢在阿飞的心中肯定不止是朋友那么简单，阿飞多多少少会对他有一份孺慕之情。
而阿飞身上那股活力和野性正是为李寻欢所欣赏的。
一个青春将逝的中年人很容易会将希望寄托在他所欣赏的的下一辈年轻人身上，一旦发觉有人要破坏他的这个梦想，你想他会怎么做？
——父母总是不会怪自己的子女不学好，却恨旁人带坏了自己的孩子。
这种迁怒是最常见的。
阿飞爱上林仙儿，李寻欢至始至终没说过他半句不是，却竭尽全力与林仙儿争夺阿飞，不惜动用他的全部关系。
吕奉先是最大的牺牲品。
一向施恩不图报的李寻欢居然不惜欠下如此重的人情债挽救阿飞，足见他对阿飞的重视。
当他看到上官金虹与荆无命的联盟之后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阿飞——当然，上官与荆无命之间是更复杂的情感，然而这样比照来看，未必不可以让我们揣想一下李寻欢与阿飞之间的关系。
我可以肯定的李寻欢与阿飞之间绝不是“同志”之情，就如同上官与荆无命之间也不是一样。
但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想法，如果你一定要那么想，谁也没有法子叫你不那么想。
人与人之间的感情本就是难以捉摸的，又有谁能一一说得清道得明呢？
况且，同性之间的友情达到一定深度之后在外人看来总会有几分暧昧，就象西方人永远看不懂港片里的兄弟情义，一律将之归类为“同志”一样。
李寻欢的友情令人感叹，他的爱情更令人唏嘘。
但当我看到论坛上有人居然为此设了一个投票帖，请大家讨论关于李寻欢,林诗音与龙啸云三角关系当中谁的错误更大时，不禁惊诧莫名。
爱里没有对错之分，古龙早已说过：无论如何一个人爱上另一个人都不是错。
婚姻里更不能轻易分出谁对谁错。
我以为，只有年轻气盛还没经历过情感磨难或一心钻牛角尖的人才会去强分对与错。
不是对就是错——莫非你以为感情是道算术题，3-1=2那么简单吗？
而且说实在的，别人的感情对错根本没有容旁人置喙的余地，我们又凭什么去判断别人感情世界的对错？
说句不好听的，你以为你是谁？
对于别人的感情世界我们可以猜想，可以揣测，可以议论纷纷，可以拿来说事，可是千万不要试图去充当法官的角色，所谓清官难断家务事这话不是没有道理的。
再一次审视李寻欢的爱情，我禁不住百感交集——人们在爱里是多么软弱呵。
李寻欢爱林诗音，爱到不知所措，爱到不能动弹，爱到不知如何是好，他的爱既伟大又无奈。
从第一眼看到林诗音的时候，他就爱上了她。
白雪，红衣，纯洁而热烈的感情影响了他一生一世。
他文采风流，他惊才绝艳，小李飞刀，例无虚发，可是他一样接不住爱情的飞刀。
面对他所爱的人，他表现出了惊人的软弱，这几乎是不可想象的。
所以他才会在发现龙啸云也在爱着林诗音的时候如此痛苦。
他爱到了极点反而犹豫了，彷徨了。
他了解自己正如他了解身边的人们。
他是个浪子，无可救药的浪子，不折不扣的浪子。
他怎么敢冒险把心爱的人也卷入到这场不可测的宿命中来？
他一定经过深深地思考，放弃还是坚持，这两者都不容易。
是他对自己的发现感到惊惧、感到失望，才开始挥霍万贯家财，将林诗音逼入龙啸云的怀抱，还是他一早就识破了命运的安排却无力抗拒？
那个女子终其一生怕是想不到他会爱得如此艰苦吧？
他爱得手足无措，只会以对她好的那一面进行考虑，完全忘了自己的存在。
他以为，他的朋友也是如此。
他的年轻，他的纯洁终于铸下了无可挽回的大错。
他的退出换来的是三个人无穷的痛苦，而他还必须承受做出错误决定的指责。
如果有错，他们三个人都有错，他的错和他们的错一样，无所谓谁的错更大。
因为他们都听从了一个错误的决定，他们都以为这是对方做出的最好决定。
林诗音爱他，可是她不知道他的爱这么深邃无力。
她爱他，所以她听从他的一切安排。
她以为这就是爱。
她相信他的爱，信到盲目，抑或最终她失望于他的爱，宁愿以此作为惩罚？
如果嫁给他的朋友是地狱，那么他早已身在其中，她再下去又何妨？
她的爱也一样软弱。
龙啸云爱林诗音——我相信他的爱也是真诚的。
他无意中救了李寻欢，爱上林诗音，他的爱使得他由一开始的坦率真诚而变得心机重重。
他怎会看不到李寻欢对诗音的感情？
只是他更控制不了自己的感情。
面对爱情，人都是自私的——这是一句大俗话，也是一句大实话。
他把自己的感情呈现出来，一方面是他的真诚，另一方面他也把问题抛给了李寻欢。
龙啸云的爱同样也是软弱的，同时还带着几分乞求和一点卑微的希冀。
他们都把问题抛给了李寻欢，李寻欢能怎么办？
三个人当中必定要有一个人，做出判断，做出选择。
一个是李寻欢的爱人，一个是他的朋友，他们都把信赖的目光投向了他。
与其三个人痛苦不如一个人痛苦，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
李寻欢只有这条路可走，否则他就不是李寻欢了。
为爱情而牺牲友情，他做不到。
将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他一辈子也难以安心。
为友情而牺牲爱情——在他看来这并不是牺牲，因为年轻的他一定坚信他的朋友对他的爱人的情感与他一样是纯洁而热烈的。
而最致命的是他已经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能给所爱的人带来幸福，爱得越深他对自己的怀疑就更深，恐怕谁也想不到名动天下的他会不自信吧？
其实在爱里我们都是软弱的。
最后，他终于做出了痛苦的决定，只是他没想到他们三个人要为这个决定付出一生的代价。
十年过去了，在感情的淬炼中他变得更通透——那是对人性而言，他自己却始终解不开心里的结，
所以才有了后来的故事……
真正想要表达的东西还没出来却写不下去了……原谅我无法结束它，我也不知道怎么去结束。
就这样吧，也许残缺才是人生常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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